白雁
孩子在田野上。
女人套着麻布的围裙在麦田里呼喊,麦子们回应她,孩子不说话。他穿着苍苍的绿色,坐在苍苍的天底下,听到母亲唤他的乳名,两短一长。于是风吹起来,孩子张开手,太阳落下去了。
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,女人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,但她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。像她孩子一样的茫然弱小,踩在生活与失散的边缘上。太接近一个人的模样。
孩子在麦田里,孩子在屋顶上。瓦片是冰的,但可以被暖热;猫是温暖的,但可以冷下去。吃甘蔗的人在小路上大声吐掉口中的渣滓,屁股底下喝汤的人一勺一勺无声的咽。灶里的木柴烧尽了,灶旁的锅里有一只鸡。脑袋在锅里,爪子在碗里,羽毛在今早绕着它转的芦花母鸡生的蛋底下。等到天亮了,母鸡就不用孵蛋了,公鸡要起来打鸣。
孩子在堂屋里,孩子在木椅上。
只是今夜,他告诉自己。只是今夜,不要睡了吧。
炉灰里有一只雏鸟,木椅上有一个孩子。孩子逾来逾困,半瞌着眼睛点头。雏鸟不动,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。男人睡着了,女人翻来覆去,他们都活着。锅里的汤凉下去,那半只鸡是死了的。一层嫩黄的油脂漂在汤面上,等到天亮了,锅会很难洗。
少年在路上。
早晨上路时没能填饱肚子,太阳那么好,田垄上有零星的春燕,风那么软,人没有力气出汗。人家门口蹲着各种狗,大狗、小狗、白狗、黄狗。麦子在风里,稻草人在田里,野菜在人家的案板上。生活在长路上,可长路不在生活之下。
物比人活得长久,人比动物活得长久。人吃掉动物,人创造物。
少年在路上。
女人在身后,男人在前方,孩子在等他,生活要他回去,迷茫让他向前——已经离开的人,和还没来得及走失的人。稻草人站在田里,麦田簇拥在他的脚下,老妇人躬着腰迁就孩子,少年仰着头迁就父亲,男人弯着腰背起女人。女人直直的,孩子低低的,雏鸟很轻,锅很重。麻雀落在稻草人肩上,呆呆的木头驱赶它。麦田里的野兽睁开眼睛,泥土很松软,少年走不动路。
少年在路上。
睡着的孩子梦到他,醒着的女人诅咒他,雏鸟出生在他掌心。
天还没黑,要继续往前走。
姑娘在灶旁。
豆子在锅里煮,火苗舔着锅底,水烧开了,男人就要回来。每一个黄昏,她发着怔在混乱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的脸,再看见别人的脸,向别人的脸上撒盐,偶尔打一个鸡蛋——这是孩子们不知道的事。
她熟悉灶台,熟悉锅铲,知道什么样的野菜可以吃。她的右手拎地起一整桶水,左手抱不起一个孩子。
姑娘在门前,姑娘在田野上。
她呼喊孩子们的名字,两短一长。像年轻的时候唱歌,对着路唱,给麦子唱。现在她依然年轻,只是不再唱歌了,未来她也会年轻,或者什么时候开始唱。
孩子不说话,孩子房顶上。男人在屋里,男人在烛台旁。
女人在睡眠里,诅咒帮她入睡。少年走丢了。孩子不哭,也不肯睡觉。
公鸡叫起来。是新的一天,新的一年,新的一次出生。已经死亡的变成汤,没能死去的还要长大。
雏鸟也是。孩子也是。
分流与汇合,生灭与起落。
白雁起飞的时候抖了抖尾尖的长羽,而后飞过川河的八万余里,再没有拍过翅膀。雪可以堆成山丘,干草可以堆成垛,农人陷进去,吞声咽气的活着。针线落地不一定有声,斧子或者有,烛台是很响的,但水安静。
水安静。
可是如何?如何呢。
白雁飞走之后,麦田里的稻草人已经换了三个脑袋。弓着腰的妇人走过来,扶它起来,再倒下去,再扶起来,向泥土里用力地按下去,木棍一声脆响,断掉了。麦子割了第五茬,豆苗绿了又翻进地里,太阳升起来,草木蜷缩。
可是如何?
白雁没有回来,它甚至不曾落下。就那样一直在天上,在云上。它遇见飞机,遇见气球,寒流在它的翅膀上栖息,很沉,可是它不降落。
就那样飞着,飞着。
不知道要去哪,不知道为什么飞。
可是它飞着。
人活着,人死了。
它飞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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